这是陕西醴泉县的昭陵,埋在这里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。李世民,这个少年英雄,十九岁起兵反隋,骑着这昭陵六骏,手握风雷、驰骋华夏。昔乘匹马去,今驱万乘来,建立了中国历史上国力空前强大的唐王朝,二十九岁时、他从父亲唐高祖李渊手中接过皇帝的权柄,中国历史上于是开始了令后人无限向往的贞观之治

李氏家族虽属汉族、但祖籍陇西,从四世纪初起、就一直为少数民族所统治,到唐王朝建立、已经是四百年了。四百年,要改变一个家族思想感情的遗传基因,是绰绰有余的,因而李氏家族成了一个深度胡化的家族。他们又自认为是古代哲学家老子李耳的后裔,因而对老庄道教学说十分推崇,对魏晋南北朝以来勃兴的佛教、他们也不存任何芥蒂。有了这样一个不带成见不存偏见的政治核心、加上国力强大,生产力的发展也达到了小农社会的最高水平,于是唐朝人信心十足,对什么都敢用微笑来接纳。在李氏集团统治的二百九十年内,没有因文字触犯忌讳而被判罪的,更没有因此而杀头的,即使是讽刺了皇帝、揭了皇帝的短,也就只算小事一桩。在封建统治下,这是唯一一个政治气氛如此宽松大度的朝代。一说起唐代,我们立即就会想到唐诗,唐诗、是中国诗坛的珠穆朗玛峰,在小农社会里,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,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。唐诗,是中国诗坛的长江、黄河,以广阔的流域面积灌溉着中华民族诗歌的国土,据统计、全部唐诗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、诗五万五千多首,而且由于唐代刻版印刷术刚刚发明,印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,谁知道有多少诗歌流失了呢,盛唐重要诗人王之涣就只剩下了六首诗,那么、整个唐诗流失的数字又有谁能统计出来呢。唐代实行科举,进士一科尤其受人重视,考进士要考诗赋,诗做得好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,读书人谁不想在这擂台上一试身手,流风所及,连和尚、道士、妓女等稍有些文化修养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来赋诗一首,有不少人甚至还留有诗集。唐代,连政治、连哲学都透着诗歌的芬芳,是典型的诗歌时代,唐代的诗坛、不仅诗多诗人多,而且还挺立着一队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巨人,像李白、像杜甫、像韩愈、像白居易、等等等等,不尽长江滚滚来,这一个接一个登场的巨匠、宋朝以后的诗人创作时都极力想跳进他们的磁场、却又无从着手;或是极力想跳出他们的磁场,却又无能为力。于是,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来了,放声一唱、就是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。看看这胸襟气度,在交通和通讯工具都不发达的古代、山那边是什么样子、都很少有人知道,天涯是不可能若比邻的,而这只有人充满自信、相信能自由自在地活着,不会有政治地震与任何外力来阻隔人相会的愿望、才能从容不迫唱出这样的豪情。于是陈子昂来了,像巨人一样挺立在幽州台上,面对着无限的时间与无限的空间,如春雷炸响一样高唱着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”多么悲壮的歌声,像从历史的深处腾出,不仅一声就唤醒了永远辉煌的盛唐诗,而且直到今天、仍在中华大地上产生审美的冲击波,于是那一群气势磅礴的边塞诗人来了,他们是盛唐的仪仗队,显示着盛唐的国威。王昌龄来了,高唱着战地进行曲,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于是高适来了,他的千古绝唱《燕歌行》,如钱塘江潮一样喷涌而来,汉家烟尘在东北,汉将辞豪破残贼。男儿本自重横行,天子非常赐颜色。于是岑参来了,这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诗人、满怀激情高唱着“走马西来欲到天,辞家见月两回圆。今夜不知何处宿,平沙万里绝人烟。”这群边塞诗人或歌颂在保卫祖国的战争中一往无前的昂扬斗志,或诉说战争的艰苦和残酷,都那么英姿飒爽、气势灼人,因为他们是盛唐的诗人,盛唐诗坛的风云人物,喷发的是永远震撼人心的边塞英雄交响曲。终于李白来了,他配合时代的最强音,以惊动千古的气势唱出了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,这是巨人昂首天外、用目光提起黄河滚滚狂涛向海里倾倒时才能找到的感觉,正是这个宣言,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超级巨人把盛唐精神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。然而,盛极一时的唐王朝终于酿出了安史之乱,这一场延续了八年的战争、把盛唐气象一下扫得七零八落,于是杜甫颜色憔悴、形容枯槁地走来了,这个悲天悯人的诗人虽然到安史之乱爆发那一年已经四十四岁,但他唱不出盛唐的理想主义,唱不出盛唐的浪漫气质。他用嘶哑的歌喉唱出来的是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,足一片中唐的血泪,是目睹盛唐气象破灭的悲哀。于是韩愈来了,这位个性极强、想把盛唐气象召唤回来、以重新振起自信的诗人开创了一个奇崛险怪的诗派,他大声疾呼、用诗一样的语言喊出了“物不得其平则鸣”的千古名言,显示出想用地震的强力重新推出一个高峰的魄力,于是白居易来了、一出场就倔犟地唱出了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的坚韧,显示出唐王朝仍然是一个极有活力的存在,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新乐府运动,诗歌的风格浅切平易,与韩愈的奇崛险怪双峰并峙,使唐诗呈现出一个气象万千的新天地。然而,唐王朝毕竟走上了无可挽回的下坡路,唐诗也从中唐的再度繁荣跌进了晚唐的衰飒,于是李商隐来了,他眼前一片朦胧,不知风从哪里来,也不知路向哪里去,他的歌声是感伤的、低沉的,望着逐渐黯淡的黄昏、一唱一咽地低吟着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,他是在哀叹自己的不得意,可我们从中也看到了唐王朝的日暮途穷。唐王朝,中国历史上的这一道辉煌,终于黯然熄灭了。唐诗也以寒蝉一样凄切的声音,唱出了最后的失落,韦庄站在南京古城墙上唱着“江雨霏霏江草齐,六朝如梦鸟空啼。无情最是台城柳,依旧烟笼十里堤”,这是在哀悼六朝的沦落,也是为唐王朝送终,为唐诗留下最后的叹息。唐诗结束的时候,它的影响却刚刚开始,到唐代才终于定型的绝句兴起于盛唐的律诗,穿越千年,被一直沿用到今天。今人写旧体诗,提笔就是一首五绝、五律、七绝、七律,大概很少有人想过、这是唐朝诗人铸成了现成的模子,才使我们写起诗来能这么方便。宋、元、明、清这几代的诗人绝大多数或深或浅、或直接或间接地曾受到过唐诗的影响,且不说个人,就说较大的诗派和较有影响的诗歌运动吧,北宋初的西昆派专学李商隐,只求把诗写得朦胧、甚至晦涩,而不管有没有诗味。北宋后期兴起的、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派则把杜甫奉为祖师爷,讲究用典,以无一字无来处相标榜,明代中叶兴起的复古运动,甚至断然以诗必盛唐相号召,只求把诗写得语气雄阔、锣敲得山响就行,管他是不是音乐,直到清末维新运动起来后、传统的诗歌美学开始受到挑战,康有为才大声喊出了 意境几于无李杜,目中何处着元明,才终于敢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来俯视唐诗,话虽说如此,但中国诗歌、终于从唐诗的磁场中跳出来,还是五四以后时、白话文兴起以后的事了。